暗涌
第六十章 没有爱的人都是孤独的
“可是最近,发病却越来越频繁了。”贵林皱了眉头。每一次发病,他就像马上要掉进死亡的深渊。那种濒死的恐惧的感觉让他痛苦不堪。他又拖了一阵,终于约到了一个心理科的医生。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姓倪,带着副眼睛,很斯文,很医生。他听他说完症状,又看了一下他的心电图:“听说过恐惧症吗?”“这是一种心理病症。心理上的恐惧,往往带来很多生理上的反应,比如手脚麻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眩晕,还会出现幻觉,会有非常真切的濒死体验。发病很急。”贵林立时觉得手脚开始麻痹,但是他搞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症状,他突然又觉得心里一阵发疼,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眼看就要被水底的暗流卷走。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很多时候压力是一点点堆积,而他像是在温水里煮的青蛙,慢慢地接纳着一个又一个压力,直到压力变成身体的一部分。直到身体里的压力撑出了他的承受力,开始火山爆发似地一阵阵喷发。“这个病有些悖论。你越恐惧,发病就越频繁,发病时间越长。有些像一个圆圈,一次次袭来,又一次次褪去。不过呢,就像过山车,总会结束。”倪医生说。贵林想起了停车场的月月,喀布尔的人肉炸弹,玉叶餐馆对着他胸口的枪,想起了亲眼目睹的华勇的死,想起了濒死的林师傅和虎强空洞的眼神。天呢,他的记忆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恐惧的经历和悲伤的印痕?“你平常可以和你信任的人谈一谈,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倪医生又说。“噢,我不想麻烦别人。”贵林应了一声,他也是没有勇气说他现在是孤伶伶一个人住着。“其实怕麻烦别人的人是内心封闭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很被动,难以发出对关系的渴望,所以经常会退回到孤独中。”倪医生又说。“怕麻烦别人的人,也怕自己被麻烦。你可以说是独立,也可以说是自私。”倪医生又说。“深度的怕麻烦哲学,是在生命早期,在家中就建立的。你可以说说你个人经历吗?”倪医生笑着问。他被小小地震了一下,他把自己的情况基本没有什么保留地说了。倪医生频频点头。“现在你先多锻炼,多排解,暂时不要那么快用药物和其他强制干涉性治疗办法。”倪医生说。公司那边也像他的身体一样,上市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风云突变,很快P2P市场进入严格监管。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本来还有几家P2P公司准备到纽约上市,很快也陷入了僵局。邓总在公司内部说,只能说我们还是非常幸运,赶在严格监管之前上了市。但是,股价却是在一直下跌。不仅是壹诚信,益分期也在跌,其它P2P行业的公司无一不在下跌。整个P2P产业陷入了一种迷局。前几年打着金融创新的牌子,各种P2P公司纷涌而出,有民间团队,有个人私贷,有自融和资金池,也有像壹诚信和益分期这样正规一些的金融公司。大家一窝蜂地搞互联网金融创新。 可是很多公司根本没有专业的信贷经验,没有风控意识,没有对风险的敬畏,或者有些人原本就是想捞一票走人,所以出现了诸多如庞氏骗局或者高利贷互联网等乱象,整个行业名声一败涂地。国家因此介入,从年初开始整治,各种清算和清盘,一些风控不好,平常就有问题的公司纷纷落马,还有钱租宝等几家大的公司爆雷,很快波及到整个P2P产业。三月的时候,贵林去上海出了趟差,他和上海的几个大学同学约着吃了顿饭。有一个同宿舍的同学查汉中后来改学经济,现在是在复旦经济学院教书。还有一个梁屹坤是一家民营银行的精算师,算是还在做老本行。大家约在黄埔江边吃饭。席间免不了就说起了P2P。查汉中说: “那时候贷款难,贷款贵,这样的大背景下才会出现网贷,P2P作为创新,初衷还是好的。现在一棍子打死,并不是好事,而是全盘扼杀创新。”贵林也是同样的观点:“现实中基础设施没有跟上,导致鱼龙混杂,可是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总不能再把它塞回去吧。”梁屹坤却是不同的观点:“P2P初衷不坏,但是在中国的土壤里异化了,问题太多,要我说,为了规避风险,至少要关掉99%的P2P产业。”“可是目前投资者接近两千万,借款人也有2300万,如果直接关掉这么多家,监管部门承担不起这个民意啊。而且现在P2P和正规金融机构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取缔99%,会触发系统性风险。”查汉中正好是做P2P的研究的,数据背得溜熟。“现在普通老百姓根本分辨不了好的P2P和坏的P2P,而且缺乏投资风险意识,一赔钱就闹,一闹政府就紧张了,不如都关掉。”梁屹坤还是坚持他的观点。“总得有人创新吧,总得有人吃第一口,不创新就会被欧美国家甩在后面。”查汉中说。“说白了所谓金融创新就是钻各种空子,金融创新是从华尔街那边学来的,华尔街的问题还少吗?现在投的人越来越多,借的人也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大,必须要监管。” 梁屹坤还是和他上大学时候那样拧。“可是现在监管部门处理问题就是简单粗暴一刀切,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其实要是早一点监管可能会好一点,让那些不规范的平台早点出局也不至如此。”贵林说。“你知道吗,一个监管者跟我说,他们已经知道一个平台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如果他们直接杀死,那些投资者不会放过,他们只是觉得监管者断了他们财路,唉,人性太复杂。”查汉中说。“是啊,就是人性的问题。很多国人都太想赚钱了,而且都想赚快钱。 P2P的平台公司,公司的投资人,平台的借款人都是想赚快钱,为了赚快钱可以不顾一切风险。”梁屹坤说。几个人都笑了,开始说来说去都不能达到共识,一说到这个,都同意了。“哈哈,不说这个了,喝酒,想当年踢了球最爽的就是去小南门的老虎洞喝酒啊。”贵林说,几个人都笑着干了一杯。 窗外,黄浦江依然浑黄,依然奔流不息,对面陆家嘴的高楼上,云朵的影子投射在淡蓝色的玻璃上,不动声色地缓缓前行。贵林想起四年前就是在这附近的一家餐馆和贾云成吃的告别晚餐。他本来还想找贾云成吃个饭,可是那几天公务缠身,他根本腾不出时间,就没有跟贾云成联系,直接回了深圳。回到深圳第一晚,他睡不着觉了,他还以为是出差太累。哪想到接连一周,他都睡不着觉了,有一次,他梦见一支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一只看不见的手就要扣动扳机。他惊恐得从梦中叫了起来。满身的汗,他醒了过来,更大的恐惧裹住了他。他搞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的心跳加速,他觉得又一次站在了死亡的边缘。他抱紧了头。他想起了月月过世那一段,他连着几日几夜无法入眠,后来也是经常很早醒来,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好过来。“是的,有过抑郁症,不是那么严重。后来自己治愈了。”他说。“看起来像是恐惧症诱发了抑郁症。”倪医生眉头紧皱:“怕是需要药物干涉了。”他是很反对用药的,怕自己对药物有依赖性。他说我再想想。他走出诊所,走进了拥挤的人潮。城市的气息朝他扑面而来。这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的气息,这城市挥之不尽,高楼和霓虹交织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着这城市的气息。他越来越不想与人接触,与人交谈,除了少数几个朋友。他像是回到月月去世那一阵,心情沉郁,睡眠越来越差,他恐惧地想起了华勇,他在难民营和阿富汗残虐的经历最终从水底喷薄而出,击垮了他。他觉得自己似乎也累积了太多灰暗的记忆,它们蓄谋已久,很快就要向他发起总进攻。他每日如履薄冰,害怕失去控制,害怕突然死去,恐惧层层堆积,再加上抑郁,他觉得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难熬。即便是月月去世那一阵,他似乎也没有这么黑暗的心境。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了死,他为脑海里不时涌出来的这个念头恐惧不已。上帝给了他,给了所有的创业者,所有有梦想的人一头庞大无比的白象,传说中的白象,他将为饲养这头白象而耗尽自己的心力和性命。他想是不是该和这头充满诱惑的白象说再见,至少是暂时说再见。他联系了郭峰,当年就是他介绍他去的阿富汗,他记得在阿富汗工作的日子是悠闲的,没有太多工作上的压力。他记得医生说过最好的治疗还是远离压力。
贵林周末的时候去了橄榄蓝酒吧。北方那个城市的四年时光俨然在他的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而2015年的故地重游令他和那个城市达到了某种和解,他不再如过去那样远远地看着它,那个城市渐又清朗可触。尤其是现在,他因为生病的缘故,变得脆弱,他试图抓住生命中任何可以抓住的蔓藤,以至于他把来自那个城市的梁老板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把这里当成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梁老板正在指挥着几个人把装在陶瓷盆里的几棵绿宝石幸福树搬了进来。这种树的叶子是大片的椭圆形,中间有几点白。“是啊,春天来了。”梁老板回了话:“你先坐坐,我把这边忙完了过来。”他喝了好一阵闷酒,梁老板才过来,他打量了一下贵林:“怎么了,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梁老板看着他:“你是个孤独的人,没有爱的人都是孤独的人。”贵林抬起头看着他,他想他说得真好,人们孤独,是因为找不到可以相爱的人,找不到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我也是个孤独的人。”梁老板说,“怡敏搬到上海去了。她选择了她的老同学。”贵林猛然想起前几日在贾云成的朋友圈看到怡敏的照片。那时他还觉得那个女人眼熟,现在想起来是在橄榄蓝匆匆见过一面的。“难道那个老同学就是贾云成?怡敏和贾云成好了?”贵林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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